作品賞析:溫庭筠《菩薩蠻》二闋


小山重疊金明滅,鬢雲欲度香腮雪。懶起畫蛾眉,弄妝梳洗遲。
照花前後鏡,花面交相映。新帖繡羅襦,雙雙金鷓鴣。


水精簾裡頗黎枕,暖香惹夢鴛鴦錦。江上柳如煙,雁飛殘月天。
藕絲秋色淺,人勝參差剪。霜鬢隔香紅,玉釵頭上風。




小山重疊金明滅。先從明滅講起,
有明滅,表示有光影的變化,
可知當時的時間背景。
可能是燭光的搖曳,也可能是晨曦初生的微光透進房間;
看懶起畫蛾眉一句,
可大概得知時間應該是在靠近上午的時候,
故此明滅應就陽光的因素來說。


而金字應隨著小山而有所色彩指涉。
小山,可指屏風,
類似門的作用,可隔間,
具備裝飾性,形狀像山,故稱屏山,
但此一說法用來解釋金明滅時則無法成立,屏風畢竟只是有形狀的物品;
而如果就屏面而言,屏面有許多不同的材質,
絹質的屏面上畫有圖樣,稱做畫屏,
錦質屏面則稱錦屏。




屏面上的樣式如為針繡則稱繡屏。
而屏上的樣式可能為山水,且用金色顏料著畫,
當此屏風收合起來時,畫上的樣式就有可能重疊起來,
而因其金色顏料受陽光照射而光影閃爍。




又或者,小山解為枕頭。
古代的枕頭為長條形,質材為木、石、布製,枕身中有凹陷,
以供頭枕,形狀起伏似山,故稱小山,
但此處仍難以解釋重疊金明滅之意。




眉毛亦可做小山來解,美人眉毛貌似遠山,
又稱小山眉,可與下句鬢雲欲度香腮雪同為身上的部位描寫;
不過下句馬上又出現畫蛾眉,
就出現頻率與畫面意境似乎不符,然只是猜測;
然而古代美人常用的畫眉塗料是黛色﹝墨綠﹞而非金色,
就邏輯上較不合理。




此處認為較合適的描寫,是為額頭。
可從溫庭筠的另一闋詞中相對照:「蕊黃無限當山額」,
詩又曰:「額黃無限夕陽山」,
皆可了解古代認為美麗的額頭應是飽滿突出,像是小山般的微微凸出,
又如王鼎:「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」中可知古代的審美觀,
似山之額為當代認為好看的額頭形狀。
而額頭描寫又恰可與下句「鬢雲欲度香腮雪」相對,
故較合適為額頭解。






既以額頭解釋小山,那麼金色即是指金黃色的顏料,
料想是塗於眉心間抹開的額黃塗料,
因為搓揉使顏色有深淺,故曰重疊,
陽光照映其上而閃爍明滅。





鬢雲欲度香腮雪,鬢雲,
即是雲鬢,料想是因為格律需求而做的倒裝,
指濃密的鬢髮。香腮雪,
味道很香的、雪白如雪的臉頰,此處可能是女子在臉上施了脂粉而既白又香,
也有可能是女子天生的潔白,暗透著女子的體香。



雲鬢與香腮皆是女子臉部的描寫,而兩者以動詞欲度連接;
度,越過,表示鬢髮欲遮蓋住臉頰。
欲度,也就是要遮住又沒遮住的樣子,
此時的意象為動態感,何以如此?
可能為風吹拂的關係,此處可能省略了風的說明,
而已鬢髮欲度來加以活化,
那當風吹鬢髮、拂在女子雪白臉頰上時的動態美感。





懶起畫蛾眉,由此句可知,
女子在此時才悠然轉醒,
於是上兩句皆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來看這位女子,而且焦點凝聚在女子身上。
此時女子懶洋洋的起床來,「懶起畫蛾眉,弄妝梳洗遲。」懶與遲,
皆是用來形容動詞的賦詞,
而上述兩種動作皆在相近的時間內實行,故可知此句為互文主義,
作者省略了前句的「遲」,後句的「懶」,
由讀者自行補充上去,我們可由補充而知此女子懶洋洋、慢吞吞的起床後,
也是慢條斯里的畫著眉毛、畫上新妝、並且作梳洗。
但此種動作的順序不合邏輯,想是為了格律而調動了順序,
應該是起床後,先梳洗掉前晚的舊妝,
施新妝,再畫上眉毛,
一切動作皆是懶洋洋、慢吞吞,
慢條斯里的樣子。








我們不禁要懷疑起:此女子怎麼會沒有卸妝就睡覺呢?
推測的理由是她留著宿妝的原因在於等待某人,
而苦等而未得,過於疲累而不禁睡著。


如果是出於等待而留宿妝,
則等待的時間一定相當漫長,女子的心理必定相當鬱悶,
則此闋詞的內容就可能為閨怨。
但由於目前的線索掌握太少,
且此《菩薩蠻》為連章詞,故須待看下去。






下片「照花前後鏡,花面交相映」。
前後鏡,花插在腦後,鏡前再以手鏡端照,
此動作為「簪花」是唐代仕女時常出現的形象。
花面交相映,後邊的手鏡照出的花朵,
與前邊的鏡子照出的臉孔,兩者重疊的景象,
表示女子相當注重自己的儀容。



「新帖繡羅襦,雙雙金鷓鴣」。
主體是襦,是一薄紗布衣;新帖,剛燙平整的。
繡羅,上頭是繡有圖案的高級布料,而上頭繡的圖案是一對金鷓鴣。
此處用了渲染的技巧,
藉由一層一層的形容,句子的密度大,
接著以鷓鴣的成雙,加深反諷了個人的孤單。




就以上的動作與景物意象來看,
可分為兩種系統:一是人物的形象、動作,
一是情感的表現,表現出女子的孤單與寂寞,
而兩者結合,女子以懶洋洋的動作,
將其的孤單與寂寞實體化;辭藻用得華麗,
然而華麗中又帶著悽涼,用著斑斕的色彩,
心情卻是寂寞孤單,相比之下的反差更加強烈。





接著看第二闋「水精簾上頗黎枕,暖香惹夢鴛鴦錦」。
水精簾,水精,即水晶,水晶所做成的簾子,
簾子是區隔室內外的用具,
可知此句由室外視角看向室內;
頗黎,即是玻璃,
玻璃作成的枕頭。
將畫面由室外帶到了室內的寢室中。





暖香惹夢鴛鴦錦。暖香,又暖又香的,
令人忍不住睡著而引起一場夢境的一張繡有鴛鴦圖案的錦被。
鴛鴦錦三字,鴛鴦為名詞,
錦一字為形容詞,省略了被子這個名詞。

﹝例如繡花布,繡花為形容詞,
若布為名詞,則是繡上花的布料;
若解釋成繡花布鞋,則布字即成為形容詞。
依照寢具的聯想,可知此處的鴛鴦錦為一張繡有鴛鴦圖案的錦被,
則此處的錦為形容詞。﹞




此處的暖香惹夢,夢境為一種意象暗示,
在如此溫暖又香的被子裡頭睡覺,
夢境應當是彩色的情境,或許是夫妻相聚,
又或者是甜蜜恩愛的夢境;但下兩句「江上柳如煙,雁飛殘月天」卻是一外在情景,
完全無法與上句相連;那麼此處兩句要做何解釋呢?


張惠言:「江上兩句,夢境也。」依照張惠言的說法,
江上柳如煙,雁飛殘月天是夢境的內容,
淒清的景色。
由此夢境,可知上句的空間描寫,
裡頭必有一主要人物,而此人物正在睡覺、做夢,
夢裡的內容是淒清的景色,
與現實的溫香暖被完全相反。
此處也是以空間來補充情境,以夢境的內容來說明室內人物的活動。





不難發現上片有許多形容詞,
那麼寫作動機為何呢?
目前還不可知。




下片「藕絲秋色淺,人勝參差剪」。
藕絲,白色的;秋色,白色,淺,三者皆為形容詞,淡淡的,像藕絲一樣白的物品。
究竟是何物品?
從溫庭筠的《歸國謠》中可窺其一二:「舞衣無力風歛,藕絲秋色染」,
此處以藕絲秋色來形容舞衣,
依照這個方向,可知此處形容的是一件衣裳。
人勝參差剪。勝,一頭飾。出處可從《山海經》中:「西王母戴勝。」中得知。
人勝,《事物紀‧正朔曆數部‧人日》:「東方朔占書曰:正月一日占雞,二日占狗,
三日占羊,四日占豬,五日占牛,六日占馬,七日占人,八日占穀。
皆清明溫和為藩息安泰之候,陰寒慘烈為疾病衰耗。」
由此可知,人勝為人日這一天,
戴在頭上的裝飾,以七彩布剪成的人形裝飾。


此兩句為對女子裝扮的形容。
女子穿著淡白色的衣服,戴著剪成人形的裝飾品。



「雙鬢隔香紅,玉釵頭上風。」兩句亦為對女子裝扮的描述。
雙鬢,兩邊鬢角,
隔香紅,香紅,省略了名詞花。
女子戴著紅花,而且插著玉釵。
頭上風,風吹在玉釵上頭,釵上的釵穗隨風擺動。
而風不可能只吹著玉釵,一定是女子全身皆受風吹拂,
故風一字包含了四句,表示女子受風吹拂,
衣裳、人勝、紅花、雙鬢髮與玉釵釵穗受風擺動的動態美感。




由人勝一詞,可猜得詞的時間背景大約在人日。
而人日的特殊意義:薛道衡《人日思歸》:「入春纔七日,辭家已二年。人歸落雁後,思發在花前。」
由此詩可知其思鄉。
在引申得知女子所思念的人,正離鄉背井而未歸,
故引得女子的閨怨之情,盼望遠方的人歸來。




此詩的多義之說,
為張惠言《詞選》中:「此感士不遇也。照花四句,離騷初服。」
又陳廷焯:「變化楚騷,懶起兩句,無限傷心,溢於言表。」
皆表示此闋詞在說著的是士不遇之悲,
而支持以上說法的,可以以比興手法來談。





比興


如果說賦是直接陳敘,以A說A,
那麼比就是比喻,A等於B,
B為一虛設的符號。
興是一種引起聯想的手法,
透過實指的B來引發對A的聯想。
而虛實有實難分,所以常常以比興合稱。




如《詩經‧碩鼠》:「碩鼠碩鼠,無食我黍!三歲貫女,莫我肯顧。
逝將去女,適彼樂土。樂土樂土,爰得我所!」
此處以大老鼠來引起對貪官污吏的聯想,
或者說是以大老鼠來比喻貪官污吏,
是一種象徵指涉的敘事手法。






沉鬱、寄託



陳廷焯:「﹝定義﹞所謂沉鬱者,意在筆先,神餘言外,
﹝舉例﹞寫怨夫思婦之懷,寓孽子孤臣之感。
﹝價值﹞凡交情之冷淡,身世之飄零,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。
﹝原則﹞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,欲露不露,反覆纏綿,終不許一語道破。
匪獨體格之高,亦見性情之後。」


定義:沉鬱者,意在筆先,神餘言外。
舉例:寫怨夫思婦之懷,寓孤臣孽子之感。
價值:凡交情之冷淡,身世之飄零,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。
原則: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,反覆纏綿,終不許一語道破。



如上,發之又必若隱若現,
不許一許道破。則為達成此目的的手段即為比興,
以抒發心中的心情,此種心情可能是交情的人情冷暖、身世的漂泊零仃,
想要發洩又不想說得太明白,於是比興就成為一種相當好的手法。
所以比興是完成沉鬱、比興的必要手段。




當人有意要創作時,心中必定存有一種想要表達的念頭,
即所謂意在筆先。
在完成作品前,心中的念頭要如何表達,
就又分兩種方法,一種是平鋪直敘,
即是所謂的「賦」;
如李適之《罷相》:「避賢初罷相,樂聖且銜杯。為問門前客,今朝幾箇來?」

此詩即以賦的手法呈現,
明白的指涉現實的情況,所以意在言內,
所想要表達的意念跟作品是相符合的;
而如果是將心中想表達的念頭,以另一種比喻的手法,
或兩者之間有相關行為關聯的事物或者行動來指涉,而不直接表達的方式,就稱為比興,
因為想要了解作者心中真正的念頭時,
必須先了解字面上的意義,破除符碼當中的言外之意,
從作品文字中的某種精神來捕捉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,
也就是所謂的神餘言外。


如于濆《對花》:「花開蝶滿枝,花謝蝶還稀。唯有舊巢燕,主人貧亦歸。」
此詩表面上說是花開花落時,蝴蝶來去的情景。
亦可以抽取當中的精神,花開花落是權位的盛衰,
蝴蝶則是門下的食客,當位極人臣時,門庭若市;
而當門第衰落時,昔時的盛況也就不復見了;
而作者不願以實際上的想法表現在作品上,
於是以一種寄託的方式來傳達心中的鬱悶。


而也唯有用比興才能讓寄託成立,
在當中表現出沉鬱的心境。


而沉鬱與寄託為同一種層次,
有寄託才有沉鬱,不過二者不全相同。
如果要以情感大小來區分,則沉鬱大於寄託;
但是情感為一種抽象感覺經驗,無法量化,故難以區分大小。
通常沉鬱的感情較深,主題較大,
為一種家國之痛的情感;
而寄託為較淺、主題較小的情感,
通常是用來描寫個人的遭遇。




《小山重疊金明滅》二闋詞,
就字面上的內容,解為閨怨;
但張惠言認為乃是言言外之意的「感士不遇」。
此處我們可以以四種角度來判斷此說是否可行。


以作品的語言判斷,
首先看屈原《離騷》:「進不以離尤兮,退將復修吾初服。
製芰荷以為衣兮,集芙蓉以為裳。不吾知其亦己兮,苟余情其信芳。」



從詩中可大略上發覺一些不合理之處,芙蓉怎麼能作為衣服呢?
其中必定有所指涉,
漢王逸:「屈原時以香草美人以喻君子。」由此可知屈原以芙蓉作為符碼,
以其的芳香高潔來表示其所真正想表達的內心情操,
故芙蓉衣就是其高潔的情操的象徵。





然而屈原的《離騷》與溫庭筠的《菩薩蠻》不同的地方在於,
屈原的《離騷》其中有不合理之處,
一定要做比興來解釋;
然溫庭筠的詞亦可以做賦義來解。
如果賦有本義,則不必牽強附會於比興義。




再者,以作者的個性、遭遇來解釋。
屈原的人品高潔,而且關心時事,
這樣的一位君子,如果詩中的內容都以士不遇、感國家之衰微而有所發,
相信能為人所信;
然而溫庭筠此人:士行塵雜,
不脩邊幅。能逐絃吹知音,為側豔之詞。
可知此人是較不守規矩,品性上較為放蕩的。



比較二人的人品,則屈原較有可能出寄託之聲。
而溫庭筠既然留連於聲色場所,
就有可能是為風塵女子而發聲。



最後是以題目解,唐代的溫卷風氣盛行,
朱慶餘《近試上張籍水部》:「洞房昨夜停紅燭,待曉堂前拜舅姑。妝罷低聲問夫婿,畫眉深淺入時無?」
詩與題目很明顯的沒有關係,
則可以猜測作品的內容並不在言內,
而是在於寄託的意義。然而溫庭筠此闋詞牌名為《菩薩蠻》,
就題目上根本也無從得知內容為何。



  
綜觀以上三者,則張惠言之論較不成立。
張惠言為常州學派,重視經學,並且特重公羊的微言大義。
微言大義,即為比興,
故與張惠言的解詞方向有著相當大的關係。
  
且劉熙載云:「溫飛卿詞,精妙絕人,然不出綺怨。」
更可知其為閨怨的可能還是居大成分。



文源自文華師上課筆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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