偶然在一次打折的書展中買到傅錫壬老師注譯的《楚辭》，
原本想等到讀完《詩經》之後再行閱讀，不過最近正在構思一篇有關鄭風某篇的文章，
無意間聯想到顏崑陽老師散文的一篇〈山鬼戀〉，想法正好類似於我所想表達的情感，
所以又重新把顏老師的文章又再讀一次，也仔細的讀過這一篇《楚辭》的〈九歌‧山鬼〉。
〈山鬼〉這篇歷來解釋頗多，傅老師認為是祭巫的獨白，情感方面則保留不表態；
胡適之說這是一篇楚地歌謠，甚至可能不是屈原所做；而網路上找來的資料，有人則表示，
〈山鬼〉乃是祭祀歌謠，講述祭巫打扮成山鬼的模樣入山祈求山鬼附身而不成的哀怨；
我的看法則趨近於顏老師，顏老師將山鬼與巫的關係看作長久千年的等待，是至死不渝的愛情，
雖然現在沒有了，現在的愛情是廉價的電子錶，有錢的話要多少有多少，
如同上頭虛擬的時針分針，變成沒有感情的性器符碼，在循環不盡的時間裡失落了又高潮、高潮後又再度失落......。
而我無意將〈山鬼〉拿來與現代作什麼比較，只是看法略不同於上述解釋，
經過反覆思考後想要用文字紀錄罷了。且詩無達詁，就當作是讀者詮釋論下的一種再創造吧，不喜歡也不要太在意。
〈九歌‧山鬼〉
若有人兮山之阿，被薜荔兮帶女羅。
既含睇兮且宜笑，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乘赤豹兮從文狸，辛夷車兮結桂旗。
被石蘭兮帶杜衡，折芳馨兮遺所思：
「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，路險難兮獨後來。」
表獨立兮山之上，雲容容兮而在下，
杳冥冥兮羌晝晦，東風飄兮神靈雨。
留靈脩兮憺亡歸，歲既晏兮孰華予？
采三秀兮於山間，石磊磊兮葛蔓蔓，
怨公子兮悵忘歸，君思我兮不得閒。
山中人兮芳杜若，飲石泉兮蔭松柏。
君思我兮然疑作，靁填填兮雨冥冥，
猨啾啾兮又夜鳴，風颯颯兮木蕭蕭，
思公子兮徒離憂。
山鬼可是說是山神，也可以說是山的精靈，俗稱魑魅。不同於神，較無神的莊嚴性，
而有女子的俏皮性。這裡我想將山鬼化成一山女精靈﹝山鬼性別歷來男女皆有其說﹞，
且山鬼只能在晚上出現，所以時間最少也要在入夜之後，季節可能是春天。
文章是一位男子的獨白，這男子的身分就暫且不論。
(一)
若有人兮山之阿，被薜荔兮帶女羅。
既含睇兮且宜笑，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通篇的重點在一個「若」字，引領全文。好像有人在山的一角那呀，
身穿薜荔且以菟絲為帶。則這個人「現在」存不存在，根本是男子的想像，
這個「人」，就是山鬼。吾人可以想像這個男子的思念之情，任何的風吹草動，
都有可能令他誤以為是，何況山鬼又是這山的精靈呢？
他想像著山鬼的裝扮、容貌，想像山鬼正注視他，並且喜愛他的美好之貌。
男子為什麼這麼有自信？要不是他為自大狂，就是山鬼與男子早已相識。
所以這篇文章並非兩人初次見面，而是互有情意，舊地重遊。
(二)
乘赤豹兮從文狸，辛夷車兮結桂旗。
被石蘭兮帶杜衡，折芳馨兮遺所思：
「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，路險難兮獨後來。」
這裡描述了山鬼身旁的物事，當然也是男子的想像。
山鬼身佩香草(說明她是美好的)，駕赤豹、身後有文狸跟隨，乘結有桂旗的辛夷車而來，
顯示了山鬼的排場，也表示山之精靈一定的崇高。
(在這裡不做男子的立場在於：我不知道以前的人能不能馴服赤豹這種兇猛的動物與文狸，
比較文學有不受拘束的特質，山鬼駕馭百獸倒是比較合理。)
男子想像山鬼見到她將會給予他的禮物，那是能夠代表她的，美好的香草；
並且說明了她遲來的理由：「我在竹林的深處阿，整天不見天日，
來此的路途險惡艱辛，所以我才遲遲來到。」
事實上，山鬼根本也沒出現過，男子給自己安慰的想像罷了。
根據這點想像，吾人可以猜想，何以山之精靈竟然不能從心所欲、自由地出現在山中。
這不是很奇怪？所以有一種可能：外力阻止。只有遠比山鬼權力更大的神祗，
才有辦法限制住山鬼。
為什麼要限制住？這有很多可能。有一種是天神禁止精靈與人相戀，
所以限制住山鬼的行動；顏老師在書中的說法是：山鬼是九疑山君的女兒，
男子是洞庭湖神的兒子。大地，不是山，就是水；山、水是大地的主體。
因此在神靈世界中，山、水之神是最大的群體。天帝懼怕山水之神聯合，會威脅到祂的權力，
故特下禁令，其男女不得相愛、通婚！
兩種皆有可能，差異性在於男子是神或是人，
男子也有可能是湖神轉世後的人，只是假設，且存而不論。
山鬼既然受到限制，這場尋訪等待就註定要失敗；
只是男子不放棄，他依然嚮往心中的美好，期待渺茫的可能。
於是，他不斷地想像，甚至認為那是真的。
(三)
表獨立兮山之上，雲容容兮而在下，
杳冥冥兮羌晝晦，東風飄兮神靈雨。
四句描寫的是當時的環境。男子一個人攀到了山之巔，
獨立在山頂之上，感受大地的一片孤寂。雲容容以下三句都是男子所見：
雲氣緩緩地在腳下飄過，天空灰黯沉鬱，即使在晝猶昏；
一陣風吹來，儘管是東風，想來也是寒冷的。雨隨風落，
彷彿是山鬼感應到男子的存在，表達歡迎、卻又傷心於無法迎接的淚水。
(四)
留靈脩兮憺亡歸，歲既晏兮孰華予？
采三秀兮於山間，石磊磊兮葛蔓蔓，
怨公子兮悵忘歸，君思我兮不得閒。
站在山之巔，男子回想到過去。想念起當時與山鬼在一起時的快樂。
山鬼與男子曾經相聚，流連忘返；只是快樂的時光已經遠去，妳我如今必須分離，
誰還能讓我回到過去，重新相聚呢？很可惜，時光已逝，不再回頭。
往日的時光一去不回，來日方長猶可追尋，只是男子僅是凡人，生命有限，
如何能夠保持自己的青春，以待重新聚首之日？
他想摘取那能夠長生的靈芝仙草，在山中不斷地尋找，
可惜仙草非凡物，在山之巔，在地之淵，豈能輕易尋到？
一路上頑石累累成阻，荒煙漫草叢生，
灰頭土臉，滿身是傷，仍舊尋找不到，長生之願無法達到，
他終會隨韶光老去而死。男子心生絕望，卻又不想放棄，不願就此離開，
不禁埋怨起山鬼：「為何妳總不能來見我呢？」
隨即又給自己一個安慰的理由：「大概是因為妳也正思念著我，
而無法脫離阻礙吧！」
這理由真是太傻、太天真，男子大概是被期待沖昏頭了，
山鬼若是知道他來，又怎麼會不想見他呢？
她並不是因為思念才沒有空來，而是根本無法突破阻礙啊！
(五)
山中人兮芳杜若，飲石泉兮蔭松柏。
君思我兮然疑作，靁填填兮雨冥冥，
猨啾啾兮又夜鳴，風颯颯兮木蕭蕭，
思公子兮徒離憂。
山中人，我認為是男子的自稱。他仍然是有著美好的樣子呀，
而現在只能在山中，繼續這漫長無盡的等待，等待每一刻的可能，
期望天帝的垂憐(儘管並不可能)；他在山中生活，渴了汲飲流過石上的清泉，
累了就躺在松柏的綠蔭下休息。經歷了長久時間的身心疲勞，
等待是會讓人產生懷疑的(這是親身經歷，故感觸特深)，妳是否也在思念著我呢？
此時我真是疑信交錯。妳不要怪我這麼懷疑，實在是因為見不著妳，思念太深啊！
此時忽有陰雷怒吼，就像是山鬼生氣的情緒，表達她並非不思念，
因為想見而不得見的傷心，讓天地山林感其心而泣，雨下得更加沉鬱悽涼、
山中猿猴啼鳴不住，那啼聲令人讓人心碎；風不斷的吹，發出颯颯聲響，吹落樹上幾片葉，
是思念凋零的心。
此景，彷彿天地自然與男子同憂，是不是山鬼正與男子有一樣的感受呢？
好像能夠看見兩人正同時思念著彼此，天地感應，使兩人同感思念之愁，
山鬼的心中是男子的憂容，男子的想像是山鬼的愁緒，在綿綿不絕的雨中。
或許，一首感人的詩，可以是任何人心中的部份寫照吧，
詩的解釋因為人的內心感受而有不同的、新的詮釋，
可以是很相似，細膩處卻能夠讓人有不同感受，緊扣住生命中曾經有的種種經歷，
融入在那影響我最多的那回憶，令其更添幾分神話的色彩。
人活在沒有夢的時代，不就更需要神話了嗎？
而男子的等待，山鬼的等待，千年下不停的雨，竟然點點如珠綴於夢中，
墜入我的等待裡。
阿：同隅，小角落。
被：同披。
睇：俯視。
宜笑：笑得可愛狀。
幽篁：竹林深處。
杳：深。
羌：助詞，位語首語氣，同「乃」。
憺：音但，安也。
脩：從肉攸聲，本義作「肉乾」。因攸有長意，形容肉乾為長條型。此為「長」意。
如潘岳〈西征賦〉：「生有脩短之命，位有通塞之遇。」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