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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戲為六絕句〉組詩稱「戲為」,似為遊戲之作,實際上乃是詩歌批評的文學作品。
討論詩歌的做法、觀念,本應是理論性的作品,但杜甫選用詩歌體來表現文學作品的理論。
這種作法,西晉陸機〈文賦〉已開其先。杜甫之後,南宋戴復古、
金元之際元好問各有以詩歌論詩的作品,又白居易也著有〈賦賦〉,
模仿陸機〈文賦〉的體式,以賦的形式來討論賦的問題。杜甫另有五言徘律〈偶題〉,
討論詩歌的創作問題;〈解悶〉是無機結構論詩的組詩。
故杜甫的詩學理論不只見於〈戲為六絕句〉,也有其他篇章可參考。




詩本為抒情文體,加上字句洗鍊的特色,涉及創作上的因素,它的表達上是不完整、不清楚的。
要用這麼抽象、字句精簡的體裁來表達應該具備完整性的文學理論,基本是困難的。
故後代對戲為六絕句的箋釋往往南轅北轍,爭論不休。




杜甫寫作這組詩的背景,是初唐之後進入盛唐的階段。在當時,唐詩尚未走出自己的一條道路,
基本是延續了六朝齊梁年間形式雕琢華麗的風格,和漢魏大相逕庭。
漢魏的風格,承繼從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一路的傳統,強調真實的性情,
而在形式上較為樸素。在杜甫的時代,有許多強調復古的聲音出現,要求恢復漢魏風骨,如陳子昂;
到了杜甫,這樣的聲音更加高張,像李白就主張自己是要求復古者;
在這種雕琢與樸素兩種不同的文學主張之下,杜甫必須為自己的風格做選擇。




中國文學史的發展,基本不斷面對典範選擇的問題。唐代最後並未走向任何一方,
而是融合之後走出新的發展,成為詩歌史上嶄新的一面。



其一:庾信文章老更成,凌雲健筆意縱橫。今人嗤點流傳賦,不覺前賢畏後生。



杜甫對庾信的稱讚肯定,謂其愈到晚年越有成就。第二句具體描述庾信的詩,
強調其筆力雄壯,內容也是縱橫豐富的;今人,就是指和杜甫同時代的人。
時人瞧不起庾信的文章,譏笑並抹殺它的成就,帶有強烈批判的性質,
嗤、點都是貶低的動作。這樣的舉動,使得「前賢畏後生」。前賢,前代作家,指庾信。
現在的人對以前的作家的批判譏笑,杜甫開玩笑的說,這些前輩作家應該對這些後輩感到害怕呀。



杜甫前兩句肯定庾信,後兩句又說時人反對庾信,是因庾信乃六朝之人,雖然杜甫認為庾信不錯,但當時人正高張復古,因此雖然庾信可能有很好的作品,但在當時的人看來,就是綺靡風格的產物,故批評之。




其二:王楊盧駱當時體,輕薄為文晒未休。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河萬古流。



初唐四傑,被歸類為「前賢」,為文還是齊梁的風格。當時體,代表初唐四傑符合初唐當時的風貌,
杜甫實際上肯定初唐四傑在初唐風格所代表的成就。




第二句無主詞,解釋上曖昧不已。實際上「輕薄為文」是個片語,
是「晒」的受詞,主詞省略,該是下一句的「爾曹」。「爾曹」指主張復古的時人,
他們批評四傑,譏笑王楊盧駱的文章是「輕薄為文」。「爾曹晒未休王楊盧駱輕薄為文」;
玉泉子:「王楊盧駱有文名,人議其疵曰:楊好用古人姓名,謂之點鬼簿。
駱好用數對,謂之算博士。」然而這條議論不足以證實初唐四傑「輕薄為文」;
裴行儉曰其浮躁淺露,較能表現初唐四傑所謂「輕薄為文」的批判。但是杜甫對這些主張復古的人的意見,
表達了他的看法:「爾曹身與名俱滅」,你們這些批評的人,人死了名氣就沒有了,
但初唐四傑,「不廢江河萬古流」,他們的名聲和作品是不會抹滅的。
這是杜甫正面肯定初唐四傑的地位成就。




對杜甫的意見,有人表示「不免過譽」。然文學的歷史自有其時代特色,針對「當時體」而言,
王楊盧駱確實代表了初唐的文風,他們對後世的影響是確實存在的,
但不代表王楊盧駱的存在就「必然」影響到後代。可是這些批評的人,就只在這個時代存在,
也在這個時代消失,無法影響到下一個時代。就這點說來,初唐四傑確有他們代表時代的地位,
也成為下一個時代的基底養分。




其三:縱使盧王操翰墨,劣於漢魏近風騷。龍文虎脊皆君馭,歷塊過都見爾曹。



中國人歷來有崇古的觀念。漢魏、風騷(詩經、楚辭)的價值哪個高?當然是風騷要比漢魏為高。
第二句的讀法若是上四下三,劣於漢魏,而近風騷,讀法未免不通;
所以讀起來應是劣於「漢魏近風騷」,表示漢魏接近風騷,而四傑的成就比漢魏接近風騷的成就要差。
這種觀感自然是由「爾曹」的說法。



龍文、虎脊,指千里馬。這樣快的馬匹「皆君馭」,這個君指的還是後生、爾曹。
杜甫說了:你們這些人,要是能駕馭那些能行千里的馬匹,越過很多平地、大都市,
就能夠看得出你們有多大的本事了。


龍文虎脊、歷塊過都都是譬喻。龍文虎脊是可以駕馭的馬匹,代表工具性的內容,
應該就是指那些主張復古的人的理論。他們舉著復古大旗、提倡復古主張,而實踐呢?
歷塊過都就指實踐,這片平地、都市就是文學的園地。杜甫說,你們這些提倡復古的人,
儘管拿著這樣復古的主張去實踐創作吧。既然提出理論與實踐的問題,那麼這些提倡復古的人,
應該要有實際上的作為,與理論相應,
這樣的說法,顯見杜甫對這些提倡復古的人的實際上作為是存疑的。



其四:才力應難跨數公,凡今誰是出羣雄。或看翡翠蘭苕上,未擎鯨魚碧海中。



數公,指庾信、四傑。「才力應難跨」,這些提倡復古的人,他們創作的才華絕對是超越不了他們的。
「出」代表超越,這些提倡復古的人,哪一個人是真正能有偉大成就的?


「或」,可能、有些。翡翠,翡翠鳥也。蘭苕,草類植物。語出郭璞〈遊仙詩〉:
「翡翠戲蘭苕,容色更相鮮。」表現了非常鮮豔、娟秀的面貌,基本上是偏向齊梁的風格。
杜甫指出,這些講復古的人,寫出來的詩,恐怕也只是跟六朝的風格相差不遠。
「未擎鯨魚碧海中」,在大海中抓住鯨魚,鯨魚代表漢魏風骨,儘管你們提倡復古,
但提到真要實踐,恐怕並不如人意。




其五:不薄今人愛古人,清詞麗句必為鄰。竊攀屈宋宜方駕,恐與齊梁作後塵。


杜甫此段落偏向主張自己的看法,故主語應該是杜甫自己,他「不薄今人愛古人」,
這裡的今人呼應前句的「今人嗤點流傳賦」,指涉對象相同,古人就指漢魏,
讀法應是將「今人愛古人」連讀,杜甫「不薄」、並不反對。杜甫認為學漢魏、復古沒什麼不對。
可是「清詞麗句必為鄰」,美麗的句子代表齊梁風格,鄰者,接近也。杜甫表達他雖推崇漢魏,
但也不排斥六朝的清詞麗句,漢魏和齊梁未必是相反立場。



竊,私下也,就是杜甫自己。攀,學習也。杜甫認為自己也學習屈原、宋玉,
也希望能夠和他們並駕齊驅,這是復古的心情;可是杜甫也擔心,實踐的結果,
可能還趕不上齊梁的成就,反成了齊梁的後塵。



其六:未及前賢更勿疑,遞相祖述復先誰?別裁偽體親風雅,轉益多師是汝師。



比不上前輩那是不必懷疑了,這些講復古的人們。祖述,追隨效法者。
遞相祖述,一個一個的學漢魏的前輩作家,你們一直說復古,那最該學的是誰呢?
別,辨別之意;裁,淘汰之意。把偽體辨別淘汰,應該接近的是風雅的部分。
杜甫未提出一個具體的效法對象,而是提出一個大原則,先剔除偽體,然後學習當中的真精神。
風雅並非指詩經的國風、小雅(國風好色而不淫、小雅怨悱而不亂),而是詩中的精神,
就是真實的性情。偽體,缺乏真實性情表露的作品。如果不拘泥於形式,
那麼不論詩經、漢魏、還是六朝,只要是有真性情的作品,當然都是值得學習的對象。
此組詩,每段兩首,第一段偏向問題的提出,第二段以實踐的角度來批判,
第三段始以自己的角度來提出意見,是以代表杜甫論詩的創作觀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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