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醉時歌〉
諸公袞袞登臺省,廣文先生官獨冷;甲第紛紛厭粱肉,廣文先生飯不足。
先生有道出羲皇,先生有才過屈宋。德尊一代常坎軻,名垂萬古知何用?
杜陵野客人更嗤,被褐短窄鬢如絲。日糴太倉五升米,時赴鄭老同襟期。
得錢即相覓,沽酒不負疑,忘形到爾汝,痛飲真吾師。
清夜沈沈動春酌,燈前細雨簷花落。但覺高歌有鬼神,焉知餓死填溝壑?
相如逸才親滌器,子雲識字終投閣。先生早賦歸去來,石田茅屋荒蒼苔。
儒術於我有何哉?孔邱盜跖俱塵埃。不須聞此意慘愴,生前相遇且銜杯。
杜甫曾在〈詠懷詩〉中提到:「沈飲聊自遣,放歌破愁絕。」而這首詩就是最真實的寫照。
飲酒的理由可以有很多,杜甫的理由,大概就是消憂了。喝酒只是一時的麻醉,喝酒無法解決問題;
但是問題清醒的時候面對太難受,所以也只好藉由暫時的麻醉來逃避。一個人的牢騷無處發,二個人同病相憐,
互相傾訴,不喝到痛快那是決不罷休了。與老友鄭虔共飲,見他悲慘,自己更慘。
玄宗一直有雅好文人雅士的「習慣」,喜歡就留在身邊養起來,提供消遣娛樂。李白受職翰林學士,
不過也就為了高興時找他去寫幾首〈清平調〉;讀書人雖有文采,卻不會只甘於作一些消遣的文字手工,
所以李白最後離開。鄭虔遭遇類似,《舊唐書》記載,天寶九載,國子監置廣文館,玄宗愛其才,
便以虔為廣文館博士。看起來似乎是有官作了,沒想到卻是一個冗官,鄭虔無所事事,在官貧約。
開頭四句皆是強烈對比,唐朝官制,御史臺、中書、尚書、門下省以下皆有管事的職責,是朝廷重臣;
相比之下廣文館博士只是個閒差,不算個官,所以「廣文先生官獨冷。」這是就仕途角度下的對比。
既然是閒職,自然沒有什麼俸祿,所以物質生活相當差勁。相較於那些「要津」享有厚祿,
還能夠去參加虢國夫人的宴會,吃的是鮮魚、駱駝羹,大魚大肉自然是吃習慣了;
相較於這些人「犀箸厭飫久未下」,鄭虔過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窮酸生活。
「先生有道出羲皇,先生有才過屈宋。」從品德與才學兩方面來寫鄭虔。照理說來,
一個有品德、有才學之人,應該得到國君的賞識,得到重用,在物質生活上自然也該有一定程度的保障。
然而現實不是這樣,「德尊一代常坎坷,名垂萬古知何用?」伏羲氏是上古三皇,杜甫以其比附鄭虔;
屈原宋玉是有才華的人,而鄭虔的才華比他們要更高。這種比較當然只是一種手法,
為的是要顯示鄭虔的才德崇高。但是越是清高之人的命運往往越是坎坷(轗軻,車不平穩的樣子),
如屈原,香草美人最終還是沉江而死,即使是死後留名千古,又有什麼用處呢?
杜甫自己曾云:「自謂頗挺出,立登要路津。」可是「此意竟蕭條,行歌非隱淪。」
他對鄭虔的遭遇,帶著同情理解的心情。何況廣文博士再怎麼閒差,還算是個官;杜甫在長安一事無成,
仍然是個在野之士,沒有錢,日子是比鄭虔更難過的。「杜陵野客人更嗤,被褐短窄鬢如絲。」
混不出個名堂,整天被人嘲笑,物質生活貧乏,只能穿粗布的衣服(食衣戶文,所以是連飯也吃不飽)。
兩個這麼狼狽的人,又有同樣的志向,又是同樣的遭遇,自然是互訴苦水,
這時一同醉倒,就算是短暫的痛快了。於是杜甫一有錢就是跟鄭虔喝酒。
飯都吃不飽了,酒錢從哪裡來呢?
《唐書》:「天寶十二載八月,京城零雨米貴,出太倉米食萬減糴。」米價便宜,
而杜甫即「日糴太倉五升米」,買這麼多米並不是要自己吃,而是轉賣出去之後,賺取差價,
如此一來便有餘錢,餘錢就拿去買酒,「時赴鄭老同襟期。」常常跑去知心朋友的胸懷,
去鄭虔那喝酒。杜甫與鄭虔喝酒的心情是雀躍的,這大概也是唯一能讓他在不如意的現實中感到最開心的事。
「得錢即相覓,沽酒不復疑,忘形到爾汝,痛飲真吾師。」拿到錢買了酒,就馬上去找鄭虔,喝酒的興致高昂,
甚至忘記現實的尊卑,互相「你啊你啊」的稱呼。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能放鬆,可見他們平常真的很悶。
第三段開始寫喝酒的時間、與喝醉之後所講的醉言醉語。「清夜沈沈動春酌,
燈前細雨簷花落。但覺高歌有鬼神,焉知餓死填溝壑?」他們喝醉了。興致正高昂,
浩歌彌激烈,哪裡管得著現在的政治黑暗?哪裡管得著百姓疾苦?而這些話平常又怎麼會說出口?
杜甫是強烈關懷現實的詩人,「餓死填溝壑」是時代悲慘的問題,
是他一直想解決的苦難。然而現實上他無法實現,所以壓力也備感沉重。
接著開始感嘆不是只有自己如此,「相如逸才親滌器,子雲識字終投閣。」
懷才不遇一直是讀書人心中的痛,縱使有才學,又怎麼樣呢?多是投閒置散,無所成就。
巨大的壓力讓人無法面對,幾乎是宿命的現實使人不得不低頭,大概也只有喝酒才能暫時避身在麻痹之中。
「先生早賦歸去來,石田茅屋荒蒼苔。」牢騷發完之後,總是有個結尾。
陶淵明〈歸去來辭〉:「歸去來兮!田園將蕪胡不歸?」士人不得志總會引發歸隱的心情,
這裡有一種消極的精神出現,以對答的方式表達:「儒術與我何有哉?孔邱盜跖俱塵埃。」
一直以來信奉的儒家理想,如今反而成為綁住自己精神的最大桎梏,何必如此呢?
聖人與惡人,如今都早已隨著時間遠去。鄭虔也許是有些心灰意冷了,志向有所衰減了,
才如此消極;酒後雖吐真言,但是也很容易意氣用事,乃激語,不能純按字面理解。
這首詩總是屬於不平之鳴,表達無可奈何的心情,並不是儒術真的可以放棄,
孔邱盜跖也不是真的就齊觀,也不是真的就爛醉到底,變成廢人。只是一時的情緒來了,
就發洩一下吧!醒來之後還是得面對,醒來之後仍舊有所堅持。也許人脆弱的時候說出來的話,
使人聽了覺得失落,杜甫還是有其超脫的一面,儒家義命分立的精神,
「不須聞此意慘愴,生前相遇且銜杯。」再不如意也是命、是磨練,而志向是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的,
此後如果還有機會,那就再次一起喝酒,互相紓解心中的憂愁。
- Jan 05 Mon 2009 01:31
杜甫〈醉時歌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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